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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7章 龐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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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為是突然要出門,自然許多東西要準備,下頭報說,一時半會兒可弄不好的。但徐娘子著急女兒的病,不肯拖延。最後只花了半天時間,著二十家將護送四輛大車,帶著些隨身的物品便上路。

湯豆要了春夏跟著,另外徐娘子不放心,還將身邊的老嫫嫫姓宋的派了過來,寸步不離地在後面車上守著她。

原本春夏剛上車時,還有些惶惶的,因為陡然離家,自己母親也沒有隨著主家出行,只有自己一個人,所以心裏十分不安。

但車子駛出了城,看著外頭的新鮮,不一會兒就忘記了。樂呵呵地趴在車窗欞上,時不時還要叫湯豆“姐兒快看!”或是蝴蝶或是飛鳥。記憶雖然沒用了,但脾氣卻和席文文差不多的。

原本湯豆不想帶著她來,這個時代不比現代出行方便,路上很辛苦。

但春夏身上還有融合體在,萬一要是有異變,她身為下仆,可不像湯豆這位主家,能受到那麽周全的照顧,萬一有個好歹多不值得,還不如幹脆就帶在身邊。

出發之前,湯豆也有詢問家裏的下人,附近還有沒有重病不治突然好轉,或突然意外險些喪命又救了回來的,想找到其它幾個人。但下仆們都說沒有。

也不知道其它三人會不會是因故,落在了別處。又或者有別的原因,一時找尋不出來。

但現在顧不到這些,湯豆也只能把找人的事暫時擱置下,先往清水觀去了再說。

一路上去,白天趕路夜裏投店休息,大概因為帶的家將多,別人看著他們人多事重,所以並沒有遇到什麽風波。

湯豆也多少打聽了一些本主的事。

這一家是姓公良的,男主人似乎是個高官,宋嫫說的官職長得很,她聽了也還是沒明白具體是個什麽官,總之很高就是了。而這身體的本主生母徐娘子,並不是正室,而是偏房,娘家是大商戶,她手上銀錢是從來不缺的,因只有一個女兒,生來就有不足之癥,好一時壞一時,總是招惹不幹凈的東西,所以只自帶著女兒,在山清水凈的老家修養。

宋嫫說得直掉老淚“只盼著姐兒這次就能好全。再不受病苦。”又氣說“當年要不是懷著的時候受驚動了胎氣,何至於早產而不足魂魄不穩的?”

也問清楚,本主和湯豆一樣,都單名一個豆字,她一時也感到茫然。是巧合嗎?

停車歇息時,她得機會問無為,認不認識有一家姓湯的。

無為想來想去,搖頭:“到沒有聽說。”

“你師父也不認得嗎?”二叔能在別人都不信清水觀道長話的情況下,一個人都要趕過去,那足以說明,這兩邊並不是素不相識的。

無為認真地想了想,又搖頭。但也拿不太準,說“恐怕也得問師父自己才行。他老人家認識的人多而雜,我也並不是全知道。”

湯豆又問“那,你們道門有沒有什麽,叫人的意識……不,叫人的魂魄,能與別人的身軀嚴絲合縫,如原生一般的法子?”

無為一聽突然正色,義正言辭道“你小小年紀,可不要想些歪門邪道!人之生死,自有定數。逆天倒施是萬萬不行的。”

湯豆做出開玩笑的樣子:“我就是好奇,隨口那麽一問。想知道天下會不會有這樣的事而已。”

無為見她不像作偽,又看她年紀小,並不像是奸邪之輩,這才沒有再追究,但說:“天下不會有這樣的事。便是問到開宗、立派、建觀的□□師那裏去,也是沒有的。”語氣篤定,看來說的是實話。

湯豆覺得好奇,問他“你們清水觀已經建觀多少年了?”

無為想了想:“聽師父說,至今已有四五百年吧。那時候天下小國林立,還不像如今有統一大業。當年,□□師出身貴胄,突大夢醒來,離世入山,在山林之中建立了清水觀。”

“大夢醒來?”湯豆追問“怎麽個大夢醒來法?”

無為搖頭:“師父沒有說得太清楚。但歷代是有傳言的,說□□師在夢中去了仙境、見了仙人,偷看仙書,醒來後,將夢中所見,記錄成冊,也就是後來我們觀裏歷代研習的《雜策》。”

湯豆就不明白,聽上去是很厲害的東西,怎麽會叫雜策這麽隨便的名字。

無為笑著說“封皮上本來還沒名字呢,這個名字都還只是大家私下叫的,因為裏面包羅萬象,小到作法找貓找狗,大到成仙得道的技法,都是有的。”

成仙得道?湯豆心裏一動“那這麽多年,有人學成了這個成仙得道的技法嗎?”

無為搖頭。

“為什麽呀?”

無為輕笑“別說成仙得道的技法,就是其它許多,只要是稍大一些術法,也是沒有幾個人能做得成的。一本雜策看著熱鬧,其實都是紙上談兵罷了。能用的不足一二。大家都說,只是裝裝門面,驅邪當然是不在話下,旁的其實沒有指望的。”起了興致,又說了許多關於道觀的好話。

後來湯豆返回車上,宋嫫嘀咕:“這道長怎麽自家的什麽事,都往外兜啊?”

湯豆心裏卻像明鏡一樣:“他不是往外兜。他是覺得我有天賦,將來或者能做道士的。”

宋嫫大驚失色:“那怎麽行呢?!”

湯豆想到二叔穿著她那金閃閃的道袍,帶著鑲嵌著一堆寶石的冠子招搖過市,臉上不由露出笑意。二叔真胡鬧,可也真好看。

宋嫫急了:“真的是萬萬不行,姐兒怎麽能去做女道士呢。”

湯豆大笑起來“看把你嚇的。”

宋嫫一看是玩笑的,可松了好大一口氣。直說“姐兒不好這樣嚇唬人。”說起做道士有多苦“奴婢去打聽了的,那清水觀建在深山老林裏面,蛇蟲鼠蟻也多,每年都有被蛇咬了治不回來的。就算是要買點什麽,出山還得五六天一個來回。姐兒要是進了山,吃個點心都吃不著了,便是奴婢們快馬加鞭地去給姐兒買,回山也都餿了。咱們姐兒這麽嬌貴的人,過這種日子,娘子不得心疼死啊。”

說完想來是不放心,怕清水觀真的要圖自己主家,立刻往前面車上去,可能是去說給徐娘子知道。

春夏正坐在一邊吃點心,見宋嫫跑走,扭頭小聲對湯豆嘀咕:“一會兒娘子就要來教訓姐兒了!宋婆子最愛告狀!”

湯豆逗她:“可不是嗎。我一會兒肯定要被教訓的。”

春夏生氣:“老婆子這麽多嘴!姐兒明明也就是隨便說個樂,她都要去說!”生怕主家挨罵,幫著出主意:“一會兒娘子一開口,姐兒就捂著頭裝昏,我立刻撲過去大哭幫你遮掩。娘子一看這樣,便心疼你,也就不會多說了。”

湯豆看著她肉乎乎的小臉,問:“那你不怕,娘子發現了要罰你的!”

春夏自得:“我怕什麽呀,大不了打我一頓,過兩天也就好了。我肉厚著呢,平常養出這些肉來,現在可不就頂上用了嗎?再說姐兒會護著我的。”她揚著雙下巴:“姐兒不論什麽時候,都是護著我的。我也護著姐兒。”臉上還沾了餅沫,大概並不知道自己這個想法是從哪裏來的,但就是無比的篤定。

湯豆看著她,想到在付子安和柳長宗死後自己與她大吵的那一架,想到夜裏她躺在那兒低低的哭聲,心裏一時好酸澀。看著她,湯豆想,不論席文文是什麽人,在自己心中,她永遠就是席文文。如果她曾做惡,那自己就幫她自省、贖罪,如果她將來作惡,那自己就勸誡、阻攔——這才是摯友該做的事。

兩正說著話,車子突然緩速停了下來。

湯豆莫明地身上發寒,她連忙看看外面,天色已經暗了,今天落腳之處距得遠,所以不像前幾日,入夜之前就能到地方。夜色降臨山川景色,盡數籠罩在暗色之中。車隊裏固然是有燈,但照得不遠,光線也不比現代那麽明亮。時不時還隨風搖擺。

外頭有腳步聲,似乎是下仆在急匆匆地來去,湯豆從窗戶縫隙向外看到不遠處地上躺了幾個人。看打扮,是隨車的家將。有人見他們倒了,急呼“這邊不好了。”話音沒落,又有好幾個正向這邊來的人,走著走著,莫明地就倒了下去。

剎時間,驚叫聲四起,一下就亂了起來。個個都像沒頭的蒼蠅,也不知道要往哪躲,到處亂跑。

不到一閉眼的功夫,竟然一下就倒了大半。

春夏嚇了一跳。藕節似的胳膊,攔著湯豆,緊張盯著外面。還想下去看看,到底是什麽情況,湯豆一把攔住她“不要動。你沒看到人越跑越倒嗎。”

春夏立刻就不動了。對她的話實在唯命是從。

可這時候,前面車子卻有人影下來。

湯豆伸頭看,是徐娘子帶 著好幾個仆婦,連忙大聲喝止“誰也別動!”這時候也聽到不知道哪裏,傳來無為身邊小道長的聲音“全都呆在原地,切忌慌亂奔跑!”

可不知道徐娘子是聽不見還是怎麽的,竟然還是帶著人跑了過來。

一路跑,人就一路倒。

好像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,追著她們。

徐娘子眼睜睜,看著自己的人不過片刻,就到了一地。頓時全身抖得和篩糠一樣,只咬了牙往前狂奔,因著衣衫繁覆裙裾寬大絆腳,還摔了幾跤。

眼看只剩下她一個還在掙紮,四周都只有倒地不起的人了,湯豆摟起裙子,翻身出去,站在車轅之上,雙手快速結印念完了頌文,雙手猛地向地面按下。

在她那雙小手接觸到地面的世界,呼啦猛烈的風,從她腳地崩裂而出,將她身的衣衫吹得胡亂飛揚,再由她身上而起,並向四周蕩去,急如箭矢竟帶起鏗鏘之聲。

急風所過之處,龐郎人意識體顯出形狀。

原來,那些倒地的人不起的人,正被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其它龐郎人牢牢按住。

那些外來的龐郎人先是伸手拉扯,想將身軀中的這個意識體趕出去,但顯然並沒有成功。

那些意識體似乎在進入人身軀就完全與血肉融合,哪怕形態詭異別扭,卻是堅不可破。看情況,趕是絕對不可能趕得走。

但隨那些外來的龐郎人並不放棄,便索性俯身,吞噬起那些身軀之中的意識體來,不論對方怎麽掙紮,很快就被其咬食,化為已用。它們邊咬食著,邊將自己往騰出了空位的身軀裏面擠。甚至有兩三個,搶奪一個的。相互撕扯如猛獸一般。

有一些動作快的,已經成功吃完了同類,據身於新的身軀之中。

很快,那個原本昏厥的人迷迷糊糊地轉醒,坐起身,低頭看著自己,有大哭大笑,喜似發瘋的,有怔怔發呆,喜極而泣的,但也不過片刻,那些表情淡去。大約是身軀的記憶占據了上風,很快便露出惶惶之態,似乎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,喊著‘娘子’、‘嫫嫫’ 嚇得到處亂跑。

但不過跑了幾步,又被其它外來的龐郎人抓到,按住了倒在不起,啃食起來,如此往覆。

湯豆沒有想到,看到的會是這樣的景象。這簡直……簡直如活生生的地獄一般。

她猛地擡頭看去,夜空中,還有漫天漂浮的好一些龐郎人,正以徐娘子和她以及春夏為目標,俯沖而下。

這時,無為已經從另一個方向趕了過來。

他雙眼以一塊寫滿了字的白綾縛住,一手結印口中頌文不止,一手持著凜凜長劍,所經之處,外來的龐郎人被砍得四分五裂,但這些意識體的碎片卻並不會消亡,它們紛落在四處,隨後就立刻被同伴分食。

每食多一份,食用的龐郎人便漲大一分,最後漸漸竟然結出幾個越來越巨大的龐郎人來。但無為卻似乎並不知道。可能是他眼上的白綾雖然能讓他看得稍微清楚了一些,卻也沒有足夠的力量,讓他有將一切盡收眼底的本事。

湯豆知道,這樣下去是不行的。

她心跳快得要爆胸而出似的,皮膚上的燈印又痛了起來,灼得肝腑巨痛,就像要把她燒穿。不得不掙紮扶著車壁才能站穩,口中急急地說道:“沒用,沒用。你有沒有,有沒有什麽殺死……不……有沒有什麽超度亡靈或邪祟的術法?”

但無為要招架那些外來的龐郎人,已經是□□無術,口中頌文一秒也不能停,不然立刻就會像其它人一樣,被那些外來者食盡占據。於是雖然想說什麽,但幾次看向她卻無法開口。

湯豆知道,這是不能指望人家了。

她回頭看看呆若木雞的徐娘子,又看看嚇得臉一刷白的春夏,咬牙往車頂上爬去。

她知道一個大殺四方的頌文,二叔說過,不到絕境不可以用。

可現在,就是絕境了。不然這樣下去,徐娘子會死,席文文會死,無為會死,自己也會死。

甚至,事後都不會有人知道他們死了。

反正倒地片刻,每個人又會原封不動地站起來,直到這裏每個外來的龐郎人,都得到了身軀,自然一切也就結束。整個隊伍,又將原封不動地上路,該去哪裏,仍去哪裏。該做什麽,仍做什麽。

也許那個成為她的人,膽小懦弱不堪大任。也許,對於她來到這裏所必須完成的任務,根本並不會造成什麽影響。

但是不論是哪一種結果,她都不會放棄自救。父母那麽辛苦地寵著她、養大她,護她周全,不是叫她遇事就白白送死的。她離開了家,也不是為了輕易地把交代在這裏。

湯豆努力平靜了心緒,回憶著湯白鶴說的話。

在以前,她一直以為自己記憶不好,可現在回憶起來,當時二叔的一言一行,每個表情,都仿佛活生生在她眼前。

深深呼吸之後,高聲喊了一句:“護著我!”然後便掀起了裙子把裙角紮到腰上,隨後一腳提起膝處,腳跟並在膝蓋處,腳尖向外,另一腿微屈,身體前傾,雙手在胸前結了個花印,仰頭閉目。略略調整了呼吸。再不管其它。

二叔說,這是最難的一篇,不是難在它的頌文拗口,又長,足有一千八百二十一字,也不是難在這些字個個發音古怪,意義不明,而是難在它耗時最久。

“它是一個人能用的頌文中,最強大的,可是,到了必須要用它的地步,卻很少有人能活著把它念完。”

當時她問二叔有沒有用過。

二叔也搖頭,悵然地說“我用不了。但太師祖用過一次。”

就沒有後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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